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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百四十二章 王安石

两百四十二章 王安石 (第2/2页)

章越问道:“这吕兰台,可是泉州府人士,表字吉甫?”
  
  王安礼笑道:“正是此人,度之难道也识得?”
  
  章越点点头。果真是吕惠卿,没有他,自己还见不了王安石。
  
  这算什么?
  
  两个亲弟弟的面子都不卖,却卖一个相识未久的人?
  
  章越步入了内堂,却见两名中年男子坐在堂上。
  
  下首年轻一些的自是吕惠卿,他正与旁人聊天,不过也不妨碍他眼观六路,对章越顺便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。
  
  至于一旁年纪稍长些的中年男子,
  
  他面有些黑,但却不是从不洗脸的样子,头发虽未被发簪扎得整整齐齐,都也不至于乱蓬蓬的,身上衣裳则有些皱巴巴,但不似多年没有浆洗那般。
  
  章越给对方下了个不修边幅的评价,但至于臣虏之衣,食犬彘之食,囚首丧面之言的形容太过了。
  
  这是苏洵在《辨奸论》里给对方下的定义。
  
  如今二人面前,正有两位仆人捧着一副画像来,二人正对这画像发表意见。章越站在一旁,窥得这幅画画得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画像,实在画是栩栩如生,实不知是何人所作。
  
  吕惠卿笑道:“王公,此画作实传神啊,这令我想到一位圣贤。”
  
  中年男子问道:“何人?”
  
  吕惠卿十分坚定地道:“孔子。”
  
 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,竟是默认了然后道:“圣贤不好为之,太过寂寥无人能懂,还是闲云野鹤的隐士好。”
  
  吕惠卿笑道:“王公此言,不是因朝堂议论所非吧。”
  
  中年男子道:“朝堂上多世俗之人,不知我也。”
  
  “那当今世上何人知王公?”
  
  中年男子目光放向窗外,感慨了一会方道:“唯有先王方能知我。”
  
  章越听了也想起王安石这人评价来。
  
  神宗曾问大臣吴奎王安石这人如何?吴奎谨慎地回答,文章写得好。
  
  神宗皇帝心想这不是废话吗?我问的又不是你文章。于是神宗皇帝又问:“治事如何。”吴奎这次回答说:“恐迂阔。”
  
  当年孟子至梁时,梁王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,于是不用。
  
  这也是迂阔由来。
  
  大概的意思是,你这人一肚子道理,但却不合用于实际。
  
  这番反正后来是被王安石知道了,他当时变法也是满朝皆敌。
  
  他就写了一首诗纪念孟子,‘沉魄浮魂不可招,遗编一读想风标。何妨举世嫌迂阔,故有斯人慰寂寥’。
  
  诗里意思孟子虽已死,但我读了你的书,你的为人风骨就一下子活了起来。世人皆嫌我迂阔又如何?但孟子你一定会了解我的是吧。
  
  孟子知我。
  
  这句话好寂寞的说。
  
  什么叫高处不胜寒,大概就是如此,似王安石这样的人物,欠缺的也是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吧。
  
  如今他辞一个修起居注官,就被人议论半天。
  
  有人说他虚伪,有人说他矫情,还有人说他不懂事。
  
  但到了后来变法的时候更极端,新旧两党对骂互喷。
  
  新党大将如好女婿的代言人蔡卞,将王安石无限拔高,什么贤圣也不为过,可比孔子周公。
  
  至于旧党则可劲地将王安石抹黑,堪称古今第一奸贼。一个人正反说辞差距之大,一个上天一个入地,达到了巅峰。
  
  事实上到了章越穿越那个时代,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也没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意见。
  
  谁能理解他?
  
  现在这位中年男子就坐在那边。
  
  不过中年男子只与吕惠卿相谈,虽见到了章越与黄履进来,却没有让他们参与谈话的意思。
  
  章越看到自己与黄履的卷袋,还在人家案头上放着,但却没有打开看过。
  
  吕惠卿知中年男子有些失意,除了七次推辞修起居注的任命外,上个月对方与韩琦还有一次争吵。
  
  当时韩琦与对方议事不合,对方直接当面韩琦的面评价道:“如此,则是俗吏所为。”
  
  韩琦斜了对方一眼道:“公不相知,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。”
  
  对方在扬州任官时,韩琦是知扬州,他的老上级,如今韩琦是排名第二的宰相,对方还如此指责人家为‘俗吏’,实在是眼底没有领导,在官场上受气也是当然了。
  
  吕惠卿宽解道:“公何不为此自画像赋诗一首?”
  
  中年男子抚须道:“这倒可以。”
  
  章越想到古人给自己自画像题诗也是常有的事。
  
  最有名的是苏轼的一首诗,这首也是苏轼的绝命诗,他从海南流放那么多年,终于被赦免,一路回到中原繁华之地,在路过镇江金山寺时正好看到了自己的一副画像,故而给自己写了一首诗。
  
  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  
  这首诗读得实在是令人潸然泪下。这也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一个评价吧。
  
  那么这中年男子会如何评价自己的自画像么?
  
  章越似想到了什么,当即出首道:“末学冒昧,愿试为判司试题一首!”
  
  这中年男子本要作诗却被章越打断了,不由一愕。
  
  一旁王安国,王安礼都是吓了一跳,章越此举可是有些没礼貌啊。
  
  一旁吕惠卿则笑着道:“王公,这位就是章度之。”
  
  中年男子看了章越一眼:“度之?是验之往事,度之来者?还是尺而度之,至丈必差。”
  
  章越心道,此人果真牛逼,随便就旁征博引了,比百度还牛。
  
  不过这话就有些不太客气了。
  
  一旁吕惠卿呵呵笑了笑,王安国,王安礼也在心底默默替章越擦汗。
  
  章越道:“判司说后学是什么,后学就是什么?”
  
 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:“笑话,你连自己是何人都不知,又怎知老夫是何人?”
  
  众人心道,是啊,没听见对方方才说只有先王知我,你区区一个秀才就大言不惭地我了解你。
  
  章越领教了对方词锋犀利道:“就让后学为判司试题一首,若是不对,判司再骂我责我不迟。”
  
  这还来劲了?
  
  王安国,王安礼虽素佩服章越之能,但不觉得章越能有任何言语能够给自己三哥下一个评价的。
  
  自家三哥什么人?
  
  自比孔子啊。
  
  口称先王知我,你章越是先王吗?是尧舜禹汤么?
  
  吕惠卿倒是笑了笑不再言语,王安国道:“三哥不如给度之试一试,不好,再责他狂妄无知不迟。”
  
  中年男子道:“说吧。”
  
  当即对方别过脸去。
  
  但见章越走到画像前上下审视了一番,似要从画像中看出对方来。
  
  其实这画手画得不错,不仅将人物画得好,还将神态画出来,特别是这双目,画得是炯炯有神。
  
  当时有句话是‘曾鲁公脊骨如龙,王荆公目睛如龙’。
  
  说王安石的眼睛就似龙目一般。
  
  眼大且细长,眼眸如悬珠般极为神,黑白分明,简直画活了一般。
  
  章越只看画不作诗,过了片刻,当王安石有些不耐时。
  
  章越见排场摆得差不多了,轻咳一声问道:“可有纸笔?”
  
  旁人当即奉上,章越提笔挥毫落纸,一挥而就。
  
  中年男子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一眼,一旁吕惠卿倒是捧起来读道:“题为传神自赞,我与丹青两幻身,世间流转会成尘。”
  
  “但知此物非他物,莫问今人犹昔人。”
  
  中年男子本是闭目,但听完一下子将眼睁开,在看作诗的少年,但见他仿佛举重若轻地站着。
  
  中年男子一双‘龙目’看着章越,审视了一番。
  
  至于王安国,王安礼听着吕惠卿的言语,正将此诗仔细品味而来。
  
  章越见王安石看来,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,然后退在一旁。
  
  此诗的意思是什么呢?
  
  用白话言之,我与画像都幻身而已,早晚都为尘土。但此画像(我)与别物(别人)有些不同。活在今天的你们,就不要对着画像,如老夫当年的故人般问老夫到底什么人了?
  
  言语间无形将这位中年男子捧得极好。同时又将对方这自负自傲的性子完全勾勒出来。
  
  其实章越也是替这个时代发问,这时代满朝上下很多人会问,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?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?
  
  就如一千年后,一直到今天,还有无数人都在研究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?他又到底怎么样的人?
  
  正反议论从未停止过。
  
  但在这首《传神自赞》里早已经料到,我这人与一般人有些不同,与我同时代的人,我的朋友我的至亲都不了解我到底是谁?
  
  就更不用说几百几千年后看到这画像的今人了。
  
  一言之下,对方已是重视起章越,而吕惠卿将纸递给中年男子问道:“王公如何看?”
  
  中年男子拿起纸对着章越问道:“章度之说实在老夫曾听过不少人提及你的名字,在老夫面前赞誉你的才华,可使度之此诗,怎与我脑中所思不谋而合呢?”
  
  章越心底不由噔地一声,完蛋了,这是撞车了吗?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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